2017 實習日誌

一度想要紀錄二月以來的學習,但最後都以「我算哪根蔥來談動畫」的念頭告終。打了很多草稿想與大家分享,現在看來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法國流水心得帳⋯⋯。簡言之,公司很chill人都很nice,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很難想像今天會在做什麼。但這篇想談的是我遇見的兩位老前輩,在這半年影響我相當深遠。


這兩位前輩我心裡稱他們為教練,兩人的名字碰巧相同,都跟公司其實沒有關係。

教練D是故事版藝術家,擁有法國和美國籍,過去在好萊塢做過許多有名電影的故事版,現定期來公司借用空間,偶爾也會幫助一些案子。

實習的第一天,我位置排在咖啡機旁邊,教練D走來倒了咖啡,跟我寒暄幾句就開門見山說「法國不是個好地方啊,產業競爭力不夠,若你要去別的國家工作,也沒人看得懂你在法國的履歷。」我當場苦笑,想說還真的有潑菜鳥冷水的憤世嫉俗角色。(然後又來了一位剛拿法籍的中國人和我說「法國的確也不是挺好但我都投資六年了也就這樣吧。」真是很棒的第一天。)

教練D每天都會跟大家聊天,知識淵博,小話題也能聊得很深刻。不知是因為語言能通、專業類似(公司只有他是繪圖相關)還是他有種令人放心交談的魅力,某天開始他時常來找我,可能開個玩笑或要兩塊巧克力,或我走經過被他叫著,然後我們至少聊個半小時以上,什麼都聊。有時他直接指出我正在做的鏡頭的問題,有時突然教我一個導演技巧,有時聊聊巴黎哪裡有好的咖啡豆或爵士音樂吧,有時聊聊感情問題、文化歷史、電影,或一個問題延伸出來的人生哲理。

教練D的經歷很令人哇喔,甚至做過知名繪師Moebius的學徒十年,還擁有世上只有幾本的Dune的設定集。即便他的履歷與作品都很驚人,很樂意分享他的作品跟硬碟裡的寶藏,但當他說自己的故事時總充滿不得志與感慨。一輩子自由職業,沒有家庭,不相信任何人。給我看完他的作品時,我正打算回家要好好研究一番,他說「不過我再也不想畫了。」

「記住,當你很想要一個東西時,往那方向去就好,不要緊盯著它看。否則魔鬼會發現,不讓你成功。」


教練C是很不同的狀況。

教練C是動畫導演,有兩部長片,作品曾被奧斯卡提名。有些人直接稱他「法國宮崎駿」,我是覺得也沒那麼精準:同溫層當然拜他為大師,動畫愛好者可能都也喜歡他的作品,圈子外不見得有看過、但看過的人幾乎是一致贊同的,在法國相當知名。他的風格融合迪士尼的優美精緻與歐洲漫畫的獨特風味,人物造型卡通、動態卻非常寫實講究。圈內有許多關於他很嚴苛的傳聞。

來法國前就知道可能有機會做到教練C的案子,令我受寵若驚,不過從去年在美國開始身段越放越低的我也沒什麼太多期望,想說大概頂多遠距畫個補間,回台灣可以說個嘴,可能也不一定會見到本人。

第一個月還沒事做,幫忙一個mo-graph案、拉著向量的我本有點絕望地想著「可能這半年就這樣了吧」。某天突然老闆找我到樓下,神秘兮兮地說:

「之前說的2D專案要開始了,他們希望你到導演家住一個月,直接跟他工作。」

我當場愣住,假裝冷靜地說:「那我需要準備什麼文件嗎?」

上樓後我在沒人的地方又蹦又跳,還打電話與媽媽報喜,說我中了實習樂透。

出發前,我看著一等車廂的車票,越想越不對。這麼好的條件還包食宿,會不會是詐騙集團…用一點錢和導演名字的e-mail要拐我賣到海外(那也算是很用心)。但膽大包天、相信人性本善的菜鳥我還是上車了。一邊Google導演一些很嚴肅的照片,搞得自己更緊張了。

還記得一下車看到高大的導演C背影,穿著黑衣牛仔褲,轉過來(長得跟我Google的一樣)說「Ginger?」,然後把我的行李扛上車廂。「這真是全世界最重的行李。裡面放了什麼?」我說:「金塊」。

教練C的家離火車站還要開半小時以上,車上快速彼此認識,教練問「那個頭上有蝦子的角色是你畫的嗎?那好好笑喔。」突然有種遠方的祖厝正在發光的感覺。

工作一開始畫了一些角色的sktech後,就開始作第一個鏡頭的補間。教練說「接下來我會教你怎麼畫我的風格。」(真想有天也很帥地說這句話看看)。總幻想教練C會突然對我大吼,罵說到底會不會畫畫(來自業界傳聞),但實際上他抱持一種慈父態度,大致容易過關、不行的地方也很和善地點出,還一點都沒架子地跟我說「你現在畫我的風格,也會對你的風格有幫助。」而從來沒說我畫的不好,讓我體會到歐洲對個人特色的兼容並蓄。

教練C看起來很嚴肅,實際上常跟著音樂(每天背景音樂由教練決定,品味良好,但有時的下午的法國電台嗯…)吹口哨、聽脫口秀或逛Fb的時候爆出大笑、等我算圖或處理軟硬體問題的時候在一旁彈烏克麗麗。有次他默默盯著我看,在檔案裡畫了一張我(比我更不專心)。我有一件破洞的牛仔褲,有次教練看了一下,拿出皮夾掏了張十塊給我說:「妳拿去買條新的褲子吧。」

教練C:「我們有新的角色了!」

雖然日益感受到教練的脫線讓我稍稍放鬆(前期每天緊張地去跑小鎮一圈),拿到他的檔案都還是有種「越級打怪」感,等級實在差太多。自己一直以為會畫只是畫不好,其實是從來沒開竅過…研究著他的PSD,沒有章法的圖層讓我有點沮喪「真的只是功力問題了。」

每日死盯著教練的線稿,一遍又一遍的模仿跟重畫。為了要達到「同振」效果,教練要我描得一點都不差(不然人物會蠕動到很像異形要衝出來…),但功力不足加上那種很線條很sketchy的風格,我已放大到像素在描,播放時還是太激動。動畫部分也立刻遇到臉部問題,同樣的角色,看到自己畫的那張心裡都浮現「弱智」這個字眼。

「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移除角色的弱智感…」立刻變成人生重大課題。(可能自己弱智才是最大的問題。)

2D動畫是非常繁複的學問,相對3D立體動畫,2D並不就代表平面,而是用平面的視覺模式表達立體空間。跟畫家一樣,現實世界的立體感都在動畫師腦裡處理過後,用繪畫方式表達出來。不過,高明的作畫結果只是「讓觀眾忘記在看動畫」,也就是說當你用高超的畫技表達出完美的立體感時,得到的結果觀眾是「沒有感覺哪裡不對勁」而已,並不會有人幫你拍拍手。即使如此,要達成這項相當不容易,首先必須掌握物體的質量(否則不同角度來看就會不斷變形),然後是線條的「筆韻」(用線條的輕重顯示明暗或想要強調的部位),最後必須看整個畫面,讓每格都是一幅完整的畫。

(不過旁人看來,我們就是個每天在板子上描著線的可憐蟲。好難跟他們解釋。)

兩三週後同振的問題用技術解決了,越來越能畫出西方人的臉與手,握筆的手感也不太一樣了。教練也漸漸開始只丟個一兩張畫要我完成整個鏡頭。


教練C的太太是英國人,小孩在蘇格蘭出生,基本上在這完全能放鬆用英語溝通,法語學習先放一邊。兒女都十歲左右,教養良好(連家中的二狗三貓也都非常乖巧討喜),在這棟藝術感豪宅沈浸在創意的氛圍中生長,沒有都市的誘惑,有無數品味良好的CD、很多樂高跟各種樂器,令我也常思考未來教育小孩的事。

教練C跟家人一起時又更顯露父愛,每週會邀我一起晚餐、喝很多紅酒,喝得盡興還教我打一種南法興起的球類活動沛咚(pétanque)。這是一種規則簡單到連我都會的手感遊戲,(整天畫圖已有基本手感)而且打得不錯,讓教練更開心了。來自台灣的鬥球兒仲萱在深夜磨練球技(完全忘記初衷)。

後來有一次教練邀好友舉行沛咚趴體,飯後三三組隊,每個人手上拿兩顆銀色的球,我心想這真是個男人的活動。和我一隊的大叔只說法文,一副跟女生一組很衰的表情,不過打一打就改觀,他們還讚嘆「難道台灣也有沛咚~」。不過,最後缺乏戰略所以得不到分數,還是輸了。

跟教練聊天,感覺對很多事都是非黑即白的觀點,動畫上其實不太會主動分享他的秘訣,通常兩三句就結束我的大哉問。(我:「你曾放棄過動畫嗎?」教練:「有啊。」話題結束。)

不過有天飯飽酒足後教練帶我在庭院閒晃,介紹他家的竹子阿樹什麼的,突然跟我提到我私底下在Fb放的炸蝦人小動畫(通常立馬支持按讚)。他說「我覺得那個手抓住他的動態啊…太硬。你去拍個影片來看,會看到很多不實際做就想不到的細節。」然後在單光源的燈下不斷示範給我看,手的影子在牆上跳動著。那個時刻有種電影裡恩師在開導主角,背景響起一種溫馨正向的音樂,好像就此改變了主角一生的錯覺。

這才發現平常教練不太會管我想畫什麼畫得如何,就像他對小孩從不會給予壓力。其實都還是看在眼裡。(冷汗)不過沒喝酒好像就不會說出口。

一個月過去都已經變一家人了,教練C夫婦還說要領養我…(??)離開時一點離情都沒有因為好像很快就會見面,事後的確教練也來過巴黎一趟,跟整個團隊工作了一兩週,然後要我再下南部兩週。第二次離開時,小弟還說:「Ginger要回巴黎喔…可是那裡很多人有槍耶…」「Ginger什麼時候會結婚?這樣就不用一個人吃飯了。」害我突然有點鼻酸。不過,要把姊姊我,好像年齡差距有點太大了喔……。


回到巴黎就是回到獨自奮鬥,公司其他人都做不同的專案。不過每天喝喝咖啡,跟大家聊些五四三也是挺快活的,越來越喪失危機意識。

直到最近開始一種疲勞感,就算上週放自己一個假,回來卻還是對工作跟自己的專案有點無力,不清楚為什麼。我就跑去找教練D閒聊,他一直想誘導我說出「我不喜歡我現在在做的事情」,說看我一遍又一遍畫一樣的鼻子連他都累了。我說不那樣覺得,所以更不知道為何疲勞。

「It’s a soul calling.」他說。

他說,你可以跟著一位大導演三十年,卻學不到多少他的秘訣。很多大導演,也都沒跟過大導演學習。你不想變成技術家,想當導演,只能靠自己去挖掘。去解析成功的作品,一鏡一鏡去了解為什麼導演做這個抉擇,去捕捉一些導演技巧。你想畫得好,找一位對你有意義的畫家,一位就好,看他的作品,臨摹,直到你了解那每筆每畫代表什麼意義。上層當然不會教你他們的秘訣,他們想要你為他們做事。你要當個鬥士。

你要找到故事,否則容易被取代;但要說什麼故事?必須是一個非講不可、讓投資者跟觀眾感到「非得現在看不可」的事情。你必須有話要說,宮崎駿描繪了各式各樣的不同世界觀,但你看得出這個男人有話要說。你會有天變得很政治,有自己的主見與立場,然後你會發現,你有話要說,非得現在就說。建立你的生活。你要理解人文歷史、宇宙、你與世界的連結。當你想著「制度真爛,到底何時會出現一個人來改變這一切」,那個人就是你,你就是你在找尋的人!你可以做出改變。你必須做出改變。

教練C說著這些話,背後窗戶灑下的光在他肩上,就好像電影裡主角逆轉一切的演說。(我把這句話說給他聽,他大笑)

我說,「我突然醒了。謝謝你。」

隔天教練D送我他自己出版的兩本書(The Lazy Manʻs Guide to Enlightenment)、一些人類學的影片,還借我看他自製的「2001太空漫遊」和「大白鯊」的電影鏡頭書。

「若不會再見到妳,好好保重啊。」

「教練你也是。」


六個月前看到一位日本動畫師的發言讓我被冷水潑醒:

「真的無法放棄動畫行業的人請用半年的時間以必死的心情去畫畫,每天畫八個小時以上持續半年,之後就去應徵動畫製作公司。如果這都做不到的快放棄這夢想吧。」

那時決定決定這半年若公司給我其他種類的案子,那自己私底下也要努力湊足畫圖時間,多關注在自己的作品,不要再一味四處搜尋資源、瀏覽厲害作品而沒有產出。而實際上很幸運地達成了。恭喜你仲萱,回頭看看弱智的過去…好像有好一點。

接下來的六個月,我想方針是更清晰了。

心存感激,準備回台灣增重三公斤,然後一個半月後又是怎麼樣的人生,嗯…先填飽肚子再說。


後記:他們說的話都是憑印象自己消化後寫下來的重點,希望我的理解無誤。如有駁論歡迎指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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